纸上的春种秋收

点击次数:253 发布时间:2024-04-15

◎李浩

这是一册汇报自己几十年来读书心得的小书。作为个人精神食粮的主要部分。本书汇报的主要是在专业工作和学术交流过程中,留下书面笔记的极小部分阅读文字。

读书的话题没有难度,几乎人人都能谈,但言人人殊。我自忖无甚高论,先抄前人的两类看法作为话头。一类是强调读书的好处,以北宋黄山谷调子拔得最高:

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

南宋翁森《四时读书乐》组诗写一年四季的读书乐趣。宋代优礼文人,士大夫们自我感觉都很好,整天幻想着与官家共治天下,读书的环境又这样好,不乐何如?下面抄标题为《春》和《冬》的两首:

山光照槛水绕廊,舞雩归咏春风香。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唯有读书好。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

木落水尽千崖枯,迥然吾亦见真吾。坐对韦编灯动壁,高歌夜半雪压庐。地炉茶鼎烹活火,一清足称读书者。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

另一类意见貌似相反,以现代倡导“平民教育”的陶行知的《春天不是读书天》为主:

春天不是读书天:关在堂前,闷短寿缘。

春天不是读书天:掀开被帘,投奔自然!

春天不是读书天:鸟语树尖,花笑西园。

春天不是读书天:宁梦蝴蝶,与花同眠。

春天不是读书天:放个纸鸢,飞上半天。

春天不是读书天:舞雩风前,恍若神仙!

春天不是读书天:放牛塘边,赤脚种田。

春天不是读书天:工罢游园,苦中有甜。

春天不是读书天:之乎者焉,太讨人嫌。

春天不是读书天:书里流连,非呆即癫!

春天!春天!春天!什么天?不是读书天!

据说陶行知先写出歌词,又请赵元任为本词谱曲。赵说为了乐曲的完整,就又补了最后一行的文字。表面上看,这是两位现代教育名人借写词谱曲玩成人游戏,真是“精致的淘气”,故意与流行的包括《四时读书乐》之类的读书有用论唱反调,揶揄讽刺,幽默挖苦。但如按字面理解的话,可能就误解了陶先生的用心良苦。

其实,陶先生不是反对读书,而是反对读死书、死读书,他提倡读活书、活读书、读书活:“花草是活书,树木是活书,飞禽、走兽、小虫、微生物是活书。山川湖海,风云雨雪,天体运行都是活书。活的人、活的问题、活的文化、活的武功、活的世界、活的宇宙、活的变化,都是活的知识宝库,便都是活的书。”这与他倡导的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的教育思想是一致的。与陶先生的“活书”说类似的,还有张舜徽先生的“无字书”说:

天地间有两种书:一是有字书,二是无字书。有字书即白纸黑字的本子,无字书便是万事万物之理,以及自然界和社会上许多实际知识。有字的书,人人知道重视它,阅读它;无字的书,人们便等闲视之,很少有人过问它。特别是过去研究中国文、史、哲的学者们,平日除伏案阅览、写作外,不愿多和社会接触,形成“两耳不闻窗外事”,与世隔绝。由于他们平日所接触的书本,绝大部分是古代的,受古人的思想影响很大,潜移默化,便不期而然地与古人接近、和今人离远了。偶与物接,便会格格不入。不独言论、行事容易流于迂腐,知识领域也是很狭隘的。

可见,陶先生反对的是只会读前人留下的纸本的小书,他鼓励人们学会读天地自然这本大书。简言之,陶先生的意思与历代谈读书的意见并不矛盾,而是对这个话题更深刻、更智慧,也更有现代感的引申发挥,是读书有用论的20世纪升级版。

我出生在陕北,幼年时期遭逢停课,学校课程无压力,没有家庭作业,也没有家长的要求,虽然身心没有学习的压力,但荒废了读书特别是机械记忆的黄金时期。

1977年恢复高考,这一届对于外语等单科的成绩要求很低,以后逐年增加难度,规范要求,我于1979年在浑浑噩噩中进入了大学,算是挤上了改革开放以来高考“新三届”的末班车。读本科、读硕士、读博士,一路读下来,完成的都是规定的动作,与同辈齐步走,少有乐趣,也无可称道处,更不敢夸口青春无悔。

年来老境将至,除了应付工作外,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要为自己读书,读自己想读的书。惜觉醒得太迟,大好光阴已被轻抛掷。现年龄老大,眼睛昏花,记忆力衰退,读书仿佛在河水上写字,刚刚划下浅深不一的印迹,河面上却丝纹不动,连个泡沫也没有,更谈不到“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宏大场面。希腊神话中说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至山顶石滚下。他周而复始,反复不断。其实面对衰老和死亡这个定数,我们每个人都是西西弗斯。故威廉·福克纳评价加缪的话既适用于西西弗斯,也适用于我们每个人:

如果人类困境的惟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们就是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了。正确的路迹是通向生命,通向阳光的那一条。一个人不能永无止境地忍受寒冷。因此他反抗了。他就是不能忍受永无止境的寒冷。他就是不愿沿着一条仅仅通向死亡的路走下去。他所走的是惟一的一条可能不光是通向死亡的道路。他们遵循的道路通向阳光,那是一条完全靠我们微弱的力量用我们荒谬的材料造成的道路,在生活中它本来并不存在,是我们把它造出来之后才有的。是的,活下去。

俞曲园老人说自己“骨肉凋零,老怀索寞,宿疴时作,精力益衰,不能复事著述。而块然独处,又不能不以书籍自娱”。

往昔对于读书,有一种崇古的观念。韩愈讲“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南宋学者家铉翁说“三代以还唯有汉,六经之外更无书”。明代的一批文人更公然喊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作为一种站队和表态,可以理解。但后人不必较真,更不必存看齐意识,亦步亦趋地模仿。

康德《人类历史起源臆测》指出:“在历史叙述的过程中,为了弥补文献的不足而插入各种臆测,这是完全可以允许的;因为作为远因的前奏与作为影响的后果,对我们之发掘中间的环节可以提供一条相当可靠的线索,使历史的过渡得以为人理解。”

就我个人而言,倒是觉得几位现代学者对读书的一些建议平实有用,如陈垣曾以几部重要的笔记为例,做史源学的研究,并总结了几条读中国古籍的原则:“一、读书不统观首尾,不可妄下批评。二、读史不知人论世,不能妄相比较。三、读书不点句分段,则上下文易混。四、读书不细心寻绎,则甲乙事易淆。五、引书不论朝代,则因果每颠倒。六、引书不注卷数,则引据嫌浮泛。”

袁枚的这两句诗我比较喜欢:“双眼自将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其实,古人没有欺骗我们,是我们自己太幼稚、太简单,错解了古人。所以,这个板子不能打在古人身上,应该打在你自己身上。

犹忆童年时随外婆住在乌审旗尔林川乡下,当时乡下没有电,要用畜力推石磨舂米磨面。为防止驴子偷吃,推磨的驴一般都被蒙上眼罩。驴走慢了,站在旁边看磨的就用笤帚打一下驴屁股,挨了打的驴第二圈转到此,仍然保留着挨打的记忆,于是条件反射般快跑几步。外婆爱唠叨,常用此案例教育我:驴挨了打都有记性,人不能不长记性,不断重复错误。惭愧的是,我自己不断摔跟头犯错,也不断看到现实中和书上别人摔跟头犯错,就是不如驴子有记性。借用网络新生代朋友的一个表述,人类傲慢地使用蠢驴、蠢猪这样的字眼,动物世界的异类朋友会集体抗议的,它们会认为这是“物种歧视”,因为人类干的蠢事并不比动物们少。及至从书上看到黑格尔老人曾说:“我们从历史中得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我们从没有从历史中得到过教训。”罗素也重复着说道:“人类唯一的历史教训就是忘记了历史的教训。”我这才稍稍释然,原来不长记性和贪嗔痴恨爱恶欲一样,是人类的共病,也是我们的原罪。这样想想,个人的负罪感也就减却了不少。

我读书有限,本集提及的未必都是很好的书,我的阅读体会各位也未必认可,老话说的开卷有益未必都是指精装版的经典名著。董桥《夏先生》一文中,曾说夏先生对他提点道:“夏先生说读书乐趣不外一叶知秋,腹中有书,眼前的书不难引出腹中的书,两相呼应,不亦快哉。”

末了,引唐甄《潜书》中的一段话用以自勉,也送给年轻和年长的读者朋友:“我发虽变,我心不变;我齿虽堕,我心不堕。岂惟不变不堕,将反其心于发长齿生之时。人谓老过学时,我谓老正学时。今者七十,乃我用力之时也……老而学成,如吴农获谷,必在立冬之后,虽欲先之而不能也。学虽易成,年不我假;敏以求之,不可少待。不然,行百里者,九十而日暮,悔何及矣!”

《李浩学术文集》(六卷本):《慢耕集:纸上的春种秋收》《唐代关中士族与文学》《流声:中国姓名文化》《唐代三大地域文学士族研究》(第三版)《唐诗的文本阐释》《濡羽编:讲辞、讲稿与讲纲》,李浩/著,陕西人民出版社2022年及202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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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晚报:https://xafbapp.xiancn.com/newxawb/pc/html/202404/13/content_19227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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